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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东小说漫谈:熟悉的“陌生人”
来源:《长江文艺》 | 徐文泰  2022年06月23日09:42
关键词:蔡东

回答一个小说家存在的意义,关键是看“历史的这一个”所具备的不可重复性。它在绵延的文学褶皱中与“母题”的共振,又怎样走出自己独特的半径。阅读蔡东的小说,仿佛与一位熟悉的“陌生人”打交道。蔡东的小说强烈地指向着“爱,是不能忘记的”这一平凡人的不死梦想,但它不负载历史沉重的翅膀,却指向人如何相互指认,又如何选择离开。小说以“裂痕”为半径,但它又不同于“伤痕文学”的历史指向,相反却指向如何对平庸之恶掀起新的“背叛”。蔡东对“棋”有着自己的偏爱,似有《棋王》笔下王一生袖中有乾坤,落子如惊雷的境界。这亦不是寻根文学的重复,而是再造一个“自由在高处”的生活。因此,蔡东的小说中,熟悉的母题包含着陌生的理解,是意象,是感觉,是技巧,更是在价值幻影的“无物之阵”中对意义执拗的追寻。

小说的气味与感觉的触角

蔡东的小说“香”,活色生香,不可阻挡。《天元》中的何知微对青草香“见微知著”,“他闻到浓烈的青草香味,这是在哪里呢,没有青草,连明亮的光线也没有,他依稀看到,对面座位上一个女孩在喝一瓶碧绿的野菜汁,瓶盖没有拧上,瓶口绿了。”雨后青草的“腥味”带着一丝生涩,然而何知微却对这不带雕饰的自然馈赠情有独钟。陈飞白与何知微在“成功学”虚假幻影的包围中疲惫不堪,也对日复一日的平庸之恶保持着执拗的“警惕”。因此,选择游离之后的“复得返自然”就是放下职业面具的一次尝试。感觉的气味是缓解人物紧张状态的一种方式,是专注于片刻欢欣的一次“放纵”,更是把生活还给生活的一次省思。

蔡东的小说“香”,红尘有味,齿颊生香。那是烘焙过后的食物飘香,是阳光滋养的自然传递,更是夜下独酌的怡然自得。《来访者》中的庄老师和江恺,畅游龙门石窟,在白马寺前乘兴而归。在小酒馆中,“我先把酒倒在杯子里,再撒上厚厚的一层桂花。乳白色叠着金黄色,米酒的酒香托着规划的甜香,在不大的屋子里漫溢着。”香味带着某种禅机,意味着和“功利”主动疏离,味蕾的觉醒仿佛一朵娇颜的花绽开在城市的“荒漠”。香气,意味着从成功向美的享受的转变,意味着从伪装向返璞的回归,更意味着拥有一份破执的“淡然”。香味的追逐也是对生活意义的一次“再发掘”。

蔡东的小说“亮”,画卷次第展开颇让人有“人在画中游”,“画与我冥合”的感觉。蔡东的小说是典雅的,乱云泼墨,笔走无形。“山丘只剩下含混的轮廓,挨着山体漂浮的云彩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白,她抬头看时,一朵云正翻过山头,翻到山的另一侧,消失不见了。”朦胧淡然的移行换景让小说带有了一种特殊的“超脱感”。蔡东的小说质地坚硬,却又坚硬如水。《伶仃》中卫巧蓉遇到了一位乐高老太,“这会儿六月份了,有的老人头上依然戴着毛线帽子,抄着手坐在阳光里。乐高老人穿白色的亚麻长袖上衣,黑裤子,看上去清爽干净。”凹凸有致的刻画仿佛渐变的“油彩画”勾勒斑驳有致的岁月年轮,色彩拼接形成的岁月褶皱凸显了沧桑却又温情的时刻。蔡东的小说是朦胧的,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缥缈感呈现了每一个人既相互勾连又各成孤岛的境遇。她的小说又有刀锋一般的质地,一刀一刀刻下不可磨灭的情感印记。

当然,蔡东似乎对早已沦为“沉寂”的火山岩与冲击期化石情有独钟。无论是《伶仃》中的卫巧蓉还是《朋霍费尔从五楼纵深一跃》中的周素格,她们都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造访这些历史的堆积物。火山岩与化石堆积在深厚的地质褶皱中,它的凝固与不动恰恰与外在飞逝的事件与瞬间的变化形成巨大的张力。蔡东似乎在有意重拾生活的“慢”,有意在见证褶皱中的“意义”,有意在回溯中确证情感的维系和大地诗意的栖居。以“不动”观“动”,以“绵长”审视“短暂”,以“有形”刻画“无形”,蔡东凿出了都市生活以外不同的痕迹。

爱,是不能忘记的

蔡东的小说善用“裂缝”和“伤口”,似乎小说中每个主人公都带着不为人知的“伤痕”而来。《来访者》中的江恺,“柜子一角放着塑料绳捆扎在一起的书,匆匆一瞥,最上面一本《圣斗士星矢》的封面是一片一片的,尽管被透明胶布粘起来,还是可以看出碎裂的样子。”裂痕是曾经之爱的不完美见证,也是爱而不得,无可回头的“创伤”指认。爱,是不能忘记的。张洁用肝肠寸断的叙述呈现历史重压之下,道德与感情的二律背反。而蔡东在延续爱与追求母题的同时,又悄悄地将“爱”指向形而上的意义。因而,小说呈现的就不仅仅是男欢女爱的世俗魅力,更是诗性哲学意义上孤立的个体如何相互指认,相互依偎又最终相忘于江湖。“一个寂寞是一座孤岛”,人能在终极意义上完全理解吗?爱到底是拯救世俗的魔法,还是互相伤害的利刃?爱而不得,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蔡东的小说让我们带着矛盾而来却又带有坦然走去。她不回避世俗的韧性与日常欢欣的魔力。“这代人是爱过才结婚的,我暗自庆幸。”在蔡东看来,爱是被符号、价值、欲望占据的干涩生活的源泉,是平凡世界的英雄主义。爱过就是活过的证据。然而,小说更指向爱的“破裂”。当卫巧蓉与徐季的婚姻破裂,老吴关于“孟婆汤”的故事让卫巧蓉脸色煞白。忘却不意味着绝望,更不意味着煽动新的仇恨。“更多的人还是过了,人总有办法让自己生活下去。”爱是幸运,分开是权利,爱与不爱,生活都要继续。因而,这种执着的“生活主义”最终将爱的价值悄悄指向了活的坦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但有朝一日重逢,卫巧蓉仍然愿意“迎上去,向他问声好”。因此,蔡东的小说颇有举重若轻的感觉。她用生活的“四两”去拨动爱的“千斤”,用活的美好去温存逝去的时光。所以当卫巧蓉真正明白,爱与不爱,生活依然会像星辰与大海一样熠熠生辉时,她就不再如刀割般痛楚。

爱,不仅意味着生活,更意味着拯救。蔡东的小说不奢谈意义的负载和价值的指引。它不像哲学的布道用形而上的价值超越形而下的理解。蔡东似乎有意识地反其道而行之,它在呈现一种“日常”的惊喜。生活本就不是玄奥的哲学与古怪的经文。它意味着在“创造”中赋予它鲜活的魅力。因此,爱不是价值观念机械的横向移植,相反,它需要日常的经营来使其生根发芽。阅读她的小说仿佛置身于阳光雨露的滋润,有滋有味的是对红尘的创造。身处世俗之中,小说的主人公却有意识地目光向上,寻找着脱离琐碎的“星辰之书”。爱,需要有仪式感。那是周素格的海德格尔行动,是于小雪为江恺制造的“流星雨”。日常的魔力来源于对日常的超越,而日常的超越又恰恰建立在最普通的“男欢女爱”之上。因而蔡东的《星辰书》其实也是一部爱之书。当然,爱更是拯救平庸生活的典雅再造。当《来访者》中的庄老师听到公园里的《牡丹亭》时,悠扬的吟唱营造了一方不被打扰的“净土”,这是爱赋予浮躁生活的魅力。它在催促的紧张中创造了一方舒缓的空间,在成功学的包围中制造了愉悦的欢欣,也从恨的背面发现了压抑的“爱”的能力。

生活在高处

熊培云曾有一本思想集《自由在高处》,而我更愿意用“生活在高处”来形容蔡东的小说世界。生活之于蔡东不仅在于“过”,更在于“怎样过”。

“围棋”是蔡东小说频繁出现的意象,一方小小的棋盘,一旦进入便走进了天圆地方,别有洞天的新世界。人,有物质生活的世俗性,也有精神生活的神性。围棋意象恰恰是小说家试图“再造”生活的一种尝试。棋子对于蔡东小说中的主人公似乎有着近乎执念的魔力。《朋霍费尔从五楼纵深一跃》中的乔兰森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受过精神刺激不能自理的哲学教授,然而他在棋盘的方寸之间,却展现了让周素格惊讶的魅力,“她始终记得,丈夫食指在下、中指在上拈起一颗棋子的模样,还有棋子落在楠木棋盘上的声音,玎玲落子的一瞬,忽然生出寂静来。”棋盘对于乔兰森,是抵抗平庸之恶的手段,是进入澄明之境的通道。蔡东以声衬托静,在卑琐喧嚣的世俗社会之外,再造了一个万物空灵,寂静有声的新世界。棋里棋外,两种人生,精神的跃然飞升脱离了物欲生活的牵扯,人由此获得了一种清朗的“静寂”。

而小说《天元》,则以围棋的布子作为标题。陈飞白与何知微陶醉于日常的下棋。在陈飞白看来,“越发觉出19路棋盘是幽深无底的洞穴,也是浩渺无垠的星空。多少年,诸神的传奇一个比一个绚烂,下法上还能不断地超越拔升,永远不要说对它的认识已足够,它通往无尽,而你只能抵达属于你的高度。”棋盘在蔡东的小说中显然具有了形而上的含义,棋子对应星空,以玄远浩渺的无垠姿态映照了世俗生活的有限与短暂,这显然也暗示了另一种理想生活的面貌。在世俗生活中,陈飞白无疑是不成功的,然而她在下棋对弈的过程中却展现了大开大合的风云气魄。那种落子有声的庄严感恰恰来源于她短暂地疏离了被成功学包装、被消费社会挟裹的世俗社会。因而,围棋所能企及的高度,也是生活在高处的一种隐喻。

棋是理想的澄明之境,对蔬食的极致追求则显示了蔡东对日常生活的偏爱。她似乎不喜欢用宏大的词汇去赋予意义,也不擅长寻找某种臆想的主义。把生活还给生活,“烧”出“原生”日常的滋味,蔡东的小说也具备了“诱人”的烟火气。陈飞白喜欢逛菜市场,“满眼的甜柿、绿甘蓝、红椒、紫茄子,明艳清鲜地从塑料袋和拖轮车里露出来,这些鲜妍的颜色显得街道和人脸更加黯淡。她进了菜市场,沿着一家家摊档走过去,遇到合意的就停下来,弯下腰挑一阵子,从市场出来时,她觉得自己是把一个富丽的秋天收进了袋子。”生活对于美的眼睛来说不再是习以为常的“庸俗生活”,日常的意义不用外在的赋予本身就具备诱人的魔力。当然,蔡东对于日常生活中带有瞬间意味的“巅峰时刻”也情有独钟。“原来爱是有颜色的,最正的浓得往下滴的红色,爱也是有声音的,是冷水浇在刚刚烧干的锅上、激出的那种尖锐响声。原来不曾持续一分钟、几个月还是许多年,爱情都是一种势必的、纯粹的、极致的发生,根本由不得人。”极致的投入与无保留的付出造就了蔡东小说中独特的“沸点叙事”,对生活全力以赴的对待也是活出不同凡响意义的另一条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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