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海谈枕边书
中华读书报:1972年入伍后,您两次参战。在部队里的阅读是怎样的情况?哪些书对您产生了较大影响?
朱秀海:部队的阅读条件比农村要好很多。首先要阅读大量政治书籍,譬如马列的五本书,其中有一本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对我的影响格外深。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西方哲人的著作。其次是在那时部队内部也能读到像《你到底要什么》《落角》这样的苏联文学作品,国外军事人物的传记。这一部分阅读给人的印象也很深。
两次参战时期,尤其是在1979年第一次参战,我在战场上读完了第一部真正的西方经典文学作品《安娜·卡列尼娜》。我有一篇文章专门写这一次的阅读,当时刚调到军区创作组,我们组长给我开列的二十多本西方经典名著一本还没看,在很纠结的状态下带上了这本书,没想到在战场上还是把它看完了,而且看进去了。这不但是另一个文学世界,这样的作品里能让你触及到西方人的心灵世界,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作品和中国的文学经典一样,会在你心里定义有关文学的一些最基本的认知,譬如最好的文学作品是什么样的等等。对于一个未来以写作为生的人来说,这极为重要。
朱秀海(右)
我一生基本上都在部队专业创作单位供职,阅读是一生的事情。回头想一想,对我具有重大影响的书有很多,但最有影响的当是那些对人类有深刻关怀且艺术形象塑造得极为成功的作品。
中华读书报:后来去武汉大学读书,在大学这样的氛围里,阅读又有不同了吧?
朱秀海:1985年秋天,我31岁,到武大插班读中国的第一个作家班。和我过去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大学在我看来更像是一个更大的图书馆。这是我一生真正的大面积阅读的开始。我读的是中文系,但同时也大范围地接触了中西方哲学、法律、历史、艺术的课程。那时校园里有各种各样异样活跃的讲座。经济的,地理的,商业的,科学的。湖南技术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推动丛书”,我从那时候就开始购买和阅读,一直坚持到今天。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纪西方哲学译丛”也是如此。还有教中国哲学史的老师讲八卦、测字,我也有兴趣。
阅读逸出文学的范围是很愉快的,这种随心所欲的乱读会不知不觉打破各种知识的边界,让内心得到解放。如果各种不同的知识还能开阔你的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那就更好了。
中华读书报:2013年,您出版了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旧体诗感兴趣的?
朱秀海:我对旧体诗的爱好几乎是在少年时期无书读去读那套《中华活页文选》辑成的大书时就开始了。诗者思也,夫子讲兴观群怨,但写旧体诗长期对我来说只是自己对自己说话,或者试着和古人对话,把它当作安放心灵的去处,没想过发表或者结集出版,因为知道下工夫不够,很多清规戒律不是很懂,另外脑子里老以为李白杜甫的诗才是诗。但有一年我在山西祁县读到两位当地清代乡贤的诗集,发现他们的诗作以及写诗的心境和我差不多,又机缘巧合,于是就用了点工夫修改校对,出版了第一本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大家都很惊奇,给予鼓励,其实谬误甚多,但也有好处,鼓舞我继续写,并且拿出一大部分精力去熟悉这一体裁领域所有的清规戒律,等到出版第二本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续编》时就好多了。
中华读书报:您的阅读堪称海量,读得多、读得透,能否试举一例谈谈您的读书方法?
朱秀海:和我有幸拜识的一些文学前辈相比,我的阅读称不上海量。它大致包括三部分,一是文学方面的阅读;二是工作需要必须读。譬如前些年写商人的戏,你就必须研究历史和经济史,甚至要研究中国古代的交通。这样的书读多了也愉快,有时也如同读爽文。第三部分就是纯粹的乱读。我称之为“阅读+”,和工作、和文学都无干。这种阅读又分为两类,一类是不艰苦且好玩,一类非常艰苦但快乐。前者比方说测字,好玩,不艰苦,完全是休息;后者如我多年坚持读新物理学和西方经典哲学方面的书,很艰苦,有些读几遍才能略知皮毛,读了又不能够像真正的科学家哲学家理解得那么深,但有一种快乐也是他们没有的。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我读了好多年仍没有读完,不知是不是翻译得太晦涩,但一句“在世就已沉沦”就能让你天眼大开,引出无限的思想。还有平行宇宙,照新物理学的理论胡思乱想,人和人是不是平行宇宙?如果是,人这种平行宇宙之间真能沟通吗?每个宇宙之间是不是也有一张膜?如果沟通,那么所需要的黑洞或者虫洞在哪里?万一能找到它,世间的争执甚至世界大战是不是就可以不打了?今天的物理学将宇宙分为四重,所有这些宇宙之间有没有虫洞相连?还有我们自己,居然能发现非物质的数学宇宙,并用它们来改变物质宇宙,我们人类是不是它们之间的虫洞?这样想下去,会不会突然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存在都充满了神秘性?
阅读的方法我没有太想过。第一你要喜欢读;第二你要工作就必须阅读;第三最好能够“阅读+”。想一想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平行宇宙,我们的眼睛和大脑就是和它沟通的虫洞;读完了最好还能想一想,读到了什么,懂了多少,有什么乐趣。这里面最不要有的就是功利性。一旦有了功利性,快乐和收获就要打折扣了。
阅读如同翻越群山。一生的阅读就如同一生都在不断翻越群山,不停地看到更为广阔的天地。你知道你根本无法阅遍群山,但没关系,你已经知道自己走得很远了,看到了非常广阔的风景,你已经很幸福了。
中华读书报:作为军旅作家,您认为军旅题材文学中哪些堪称经典?有没有视之为偶像的作家作品?
朱秀海:中外经典文学作品里都存在着大量堪称顶级的军事文学作品。就中国古典文学论,从《诗经》《楚辞》《左传》《战国策》《史记》和《资治通鉴》,后面几部书可不只是史学名著,里面有大量的可以独立成书的战争文学篇章。譬如《曹刿论战》《廉颇蔺相如列传》,描述楚汉之争的大量篇章,描述汉匈之战的篇章,关于长平之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淝水之战的篇章,都是最好的军事文学作品。能够名列中华民族七十二名将的人物,他们的传记都是优秀的军事文学作品。鸦片战争后中国经历了苦难的年代,一代代中华优秀儿女为了救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我们的前辈作家在极为艰难的时刻也写出了众多优秀军事文学作品,给了中华民族以巨大的鼓舞。当代优秀作家也有许多优秀的军事文学作品。
就世界文学而言,《伊里亚特》《奥德赛》《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青年近卫军》《丧钟为谁而鸣》《二十二条军规》《五号屠场》《西线无战事》《铁皮鼓》,都是好的军事文学作品。
我个人推荐美国作家诺曼·梅勒的《裸者与死者》,认为这是一部足以让从没有参加过战争的读者近距离地直观战争、战场、战壕和军人心理的优秀战争文学作品。至于有人认为这是一部反英雄的作品,我不这么认为,我也置身过战场,认为称它为一部罕见的战场小说可能更为恰当。
军事文学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文学中的黄钟大吕,因为它既是在讲一个人的遭遇,也是在讲一个民族、国家甚至是全人类的命运。在这个意义上,我偏执地认为丁玲的一篇《一颗没出膛的子弹》,顶得上同时代某位比她名气更大的女作家所有作品的价值。
中华读书报:您有哪些枕边书?
朱秀海:每个作家的枕边最不会缺少的就是书。而且枕边书是会经常变化的,变化代表着你阅读的范围、数量和速度。
有一个时期,我的枕边书全是中国经典文库中的那些传世之作,从《诗经》到先秦诸子,《史记》《资治通鉴》。我曾经用等待调动的半年时间集中精力通读了《资治通鉴》,结论是一个人不至少把《资治通鉴》读一遍,你真敢认为自己是个中国知识分子吗?
当然也有偏爱。虽然我生在老子的故乡,但我偏爱庄子,要是枕边只准留下一本书,那一定是《庄子》。在那么远的年代,庄子就说出了我们今天能够说出的一切语言,包括大与小,高与低,有限与无限,顺境与逆境,有用与无用,乃至于生和死。所有能够思辨的东西,庄子似乎都说出来了。而且他还是用那种最顶级的漂亮华丽的语言说出来的,心如涌泉,意如飘风。除了哲学方面的创造性思维,我认为他还是古往今来中国最伟大的散文家和文学大家,没有之一。别的文章大家在某些方面可以与之比肩,但他是全才,就生存的通透与豁达论,中国文学史上没有任何人能和他相提并论。不读《庄子》我们当然也可以活着,但是不读《庄子》,不能一会儿蝴蝶一会儿庄周地活,人活着有嘛意思?
我的枕边书中常有一些不急着去读却一定会读的书,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比方说佛典。比如《易》。还有一本《红楼梦》,你把它放在枕边,不时会拿过来读一遍,貌似一次次堕入红尘,其实是一次次地出尘入佛。
中华读书报: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朱秀海:胡乱读一本书,本没有期望什么,突然发觉开了天眼。
一次是读《猜想与反驳》,作者是这么讲的,我们认定的一切公理都只是猜想,因为你不可能到火星上去实证它。而既然都是猜想,就存在着反驳的合理性。这样一种思想,可以让你在一念之间发现过去耸立在面前的所有高山都变成了平地。世界会因为一次阅读变得平坦,你大胆地朝前走就是了。
有一年我在写《客家人》,休息时胡乱读一本天文学的书,里面讲到太阳黑子对人类生活的影响。作者很多余地说,太阳黑子的每一次活动,都会让地球进入小冰川期,导致北半球大面积草原干旱,游牧民族牲畜死亡。在中国,北方游牧民族为了生存就必须越过长城南下,向南方挤压农耕民族。我的天哪,客家人历史上一次次向南方迁徙,居然是因为太阳黑子的一次次周期性活动,是不是足以摧毁你已经形成的所有的世界观?
中华读书报: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朱秀海:有些书会重读,一是喜欢的书,二是没有读懂的书。前者如《庄子》,后者譬如《上帝和新物理学》。当然还有一部《红楼梦》。
非常喜欢的书还包括那些所谓爽文。我认为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的文章都是爽文。无事了拿《古文观止》读一读,更多是为了寻找阅读的快乐。至于反复读《上帝和新物理学》,是因为里面好多的理论没有读懂,有时连一知半解也算不上。但又有趣,想知道物理世界的真正秘密,因为物理学的边界就是人类生活的边界,对于写作可能没那么重要,但对于我们理解世界非常重要。
中华读书报:您的私人藏书有何特点?现在还买书吗?如果买,在哪里买,买什么样的书?
朱秀海:我的私人藏书不会比同行们多,也不会比大家少。没有什么不同的,买来不是为了藏,是为了读,读完了放到书架上,书架满了,再买一组继续放。结果书架和藏书就越来越多。
现在仍然买书。年轻时喜欢逛书店,现在买书基本是在网上。每年都要不定期地到网上寻找,一买一包,一年会买个三四次,买回来慢慢读。什么书都有,政治、经济、历史、文学、科学,前不久刚买了一包数学的书,一本《数学和自然法则》已经把我读晕了,因为从数学史的角度看世界,世界越发显得简单。
中华读书报: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您想见到谁?您希望从这位作家那里知道什么?
朱秀海:如果我能见到我喜欢的作家,我想见到他们全体,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希望从某位我喜欢的作家那里知道的东西很多,但他们的书读多了你会发现不见也行,他们想告诉你的都在他们的书里。如果还有别的,那就是他们不想告诉你的,你见了也没用,他们不会说的。
中华读书报: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朱秀海:不用三本,两本就够了。一本《庄子》,可以让你无论在任何处境下都能半是蝴蝶半时庄周地活着。还有一本,我选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因为它太难读,我觉得这是一本我一生都读不完的书,带上它,我这一生就一直有书可读了。
中华读书报:假设您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朱秀海:为什么要办这样的宴会?如果我想办一场宴会,为什么不请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呢?和一群不熟悉的作家吃饭会比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吃饭有趣吗?
非要请一位,我请马克·吐温,因为他太好玩了,一直都想挠你的痒痒,让你不停地发笑,可是严肃起来又能立马让你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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