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读书学问于身有亲
数年前,忘记读一本谁的通信集了,其中有两段话,意思极好,就抄在了本子上:“学问、逻辑是一障,文字是一障,名词是一障,要能于此斩关而过,始得学问于身亲耳。”“你学圣贤之学,能言语于身亲乎?”当时打动我的,就是这个学问、言语的于身有亲。
写《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的过程中,因为很多事若合符节,我就经常想起上面的话。有意思的是,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这个学问的于身有亲,很多时候并非从容的选择,而是环境导致的不得不然。大概是这样吧,耶稣手上的钉痕,不就是不得不然?
试着看几个金克木的成长片段,能看到些什么呢?
一
金克木,祖籍安徽寿县,1912年生于江西万载县,父亲为清朝最末一代县官。金克木出生不久,父亲即去世,他随嫡母、母亲和大嫂不断搬迁,于动荡中完成了最早的教育。
大概因为记事早,不到两岁的金克木,就在记忆中留下了他们母子随嫡母同往安庆的情景:“A城(按,安庆)是个山城,斜靠在山坡上,裸露在长江中来往的轮船上乘客眼里。城里也几乎到处在高地上都可以望见下面滚滚流动的长江。……他一生中第一件储存在记忆中的材料便是长江中的轮船。两岁时,他一听到远远的汽笛声,便要求大人带他到后花园中去,要大人抱他起来望江中的船。这是有一段时间内他的天天必修的功课。”
上面的引文出自《旧巢痕》,在金克木自己化名写的评语中,这段话后面的点评是:“漂泊天涯从看江船开始,有象征意味。”不知道金克木这里所谓的象征,是说他婴儿期一家人的不断搬迁,还是包括他少年和青年时期更大范围的居无定所,但每一段漂泊,都跟家庭和时代的剧烈变动有关,其中似乎确实有着命运的影子。人大概就是这样吧,无法择地而生,也无法择时而生,恐怕最终都不得不学着爱自己的命运。
金克木这种旧家庭,人口多,且来自不同地域,故而操持着不同方言。三个哥哥说的是寿县话,大嫂说的大概是一种“官话”,“特点是干净,正确,说的句子都像是写下来的。……她不是‘掉文’,是句句清楚,完整”。跟早年金克木相处更久的母亲和嫡母,也各说不同的话:“我出生时父亲在江西,我的生母是鄱阳湖边人,本来是一口土音土话,改学淮河流域的话。但她所服侍的人,我的嫡母是安庆人,所以她学的安徽话不地道,直到二十几岁到了淮河南岸一住二十年才改说当地话,但还有几个字音仍然只会用仿佛卷着舌头的发音,一直到七十五岁满了离开世界时还没有改过来。”
在一个天然的复杂语言环境里,金克木完成了早期特殊的听、说训练:“我学说话时当然不明白这些语言的区别,只是耳朵里听惯了种种不同的音调,一点不觉得稀奇,以为是平常事。一个字可以有不止一种音,一个意思可以有不同说法,我以为是当然。”本来,学任何东西都是“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则不救”,可如果一个人天然置身于杂多的环境,没有因比较而生的分别心,则杂多便可能成为某种特殊的专一。后来金克木学多种外语,都能即用即学,即学即会,或许就跟他成长的特殊语言环境有关。
二
学前阶段,金克木已经完成了传统的开蒙教育,开始背诵“四书”和部分“五经”,并随三哥读新式国文教材,同时学习英文。1920年,金克木入安徽寿县第一小学就读,1925年毕业后,从私塾陈夫子受传统训练两年。
又是传统的背诵,又是新式教材教法,又是私塾训练,又是学习英语,照现在的说法,金克木所受的,似乎是贯通古今、中西兼备的教育,既能上接传统,又能融入现代。只是,这个新旧之间的教育,恐怕并非如想象那般完美无缺,在深入任何一个领域之前,教育只是对懵懂的简单引导而已。甚至,就连所谓私塾的传统训练,我们的理解或许也没那么牢靠。
两年的私塾,学些什么呢?“他先问我读过什么经书。我报过以后,他决定教我《书经》。每天上一段或一篇,只教读,不讲解,书中有注自己看。放学以前,要捧书到老师座位前,放下书本,背对老师,背出来。背不出,轻则受批评,重则打手心,还得继续念,背。……《书经》背完了,没挨过打骂。于是他教《礼记》。这里有些篇比《书经》更‘诘屈聱牙’。我居然也当作咒语背下来了。剩下《春秋左传》,他估计难不倒我,便叫我自己看一部《左绣》。这是专讲文章的。还有《易经》,他不教了,我自己翻阅。”
看起来顺理成章,我们心目中的硕学大儒就是这样一步步学出来的对吧?只是,不要忘了金克木提到的“传统训练”,这是什么呢?“行业训练从作文开始。这本是几个年纪大的学生的事。他忽然出了一个题目:《孙膑减灶破魏论》,要我也作。这在我毫不费事,因为我早就看过《东周列国志》。一篇文惊动了老师。念洋学堂的会写文言,出乎他的意料。于是奖励之余教我念《东莱博议》,要我自己看《古文笔法百篇》,学‘欲抑先扬’‘欲扬先抑’等等,也让我看报,偶尔还评论几句。……老师从来没有系统讲过什么,可是往往用一两句话点醒读书尤其是作诗作文的实用妙诀。”
理想的读书人,不应该“正其谊不谋其利”吗,私塾老师怎么教的是实用妙诀,这把读书当成噉饭的工具了?某种程度上,或许正是如此:“从前中国的读书人叫做书生。以书为生,也就是靠文字吃饭。这一行可以升官发财,但绝大多数是穷愁潦倒或者依靠官僚及财主吃饭的。……照我所知道的说,旧传统就是训练入这一行的小孩子怎么靠汉字、诗文、书本吃饭,同商店学徒要靠打算盘记账吃饭一样。‘书香门第’的娃娃无法不承继父业。就是想改行,别的行也不肯收。同样,别的行要入这一行也不容易。”
这两年的传统训练,给金克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照他自己的说法,“当时我不明白,后来还看不起这种指点。几十年过去,现在想来,我这靠文字吃饭的一生,在艺业上,顺利时是合上了诀窍,坎坷时是违反了要诀。这就是从前社会中书生的行业秘密吧?可说不得”。或许这段话可以打破我们对读书是高雅之事的刻板印象,回到古代学习的具体情景,也就能够意识到,传统所谓的“耕读传家”,非常可能是两项并列的实用技能。
金克木游学生涯中,有很多长短不一的各类文章,很多人觉得够不上十足的学术,偶尔会出语讽刺。那原因,或许就是忘记了,很长一段时间,写文章是金克木的生存手段,是他身上衣、口中食。衣食尚不能保障的时候,要求一个人出手就是思虑周全的学术杰作,大概有些过于苛刻了。更何况,不管任何外在评价,只对具体一个人的读书和写作来说,这样上手即能完成文章的能力,说不定是一种有效的写作训练。
三
1927年,北伐军打到长江流域,家人送金克木到乡下躲兵灾,从而得识“警钟”(“井中”),始读《新青年》。1928年,经人推荐至寿县三十铺小学任教,同事背讲《共产主义ABC》。
从前面的分析,其实已经不难看出,无论看起来怎样完善的教育,如果没有跟每个人置身的具体结合起来,其实也可能不过是繁复的装饰,或许能唬人,却实在是于身不亲。除此之外,金克木真正独立读书学习的时候,社会已经过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的双重洗礼,时代的文化重心已然转移,只抱着传统经典摇头晃脑,显然已经不足应付。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金克木结识“警钟”,又叫“井中”,遇到了跟时代同步的契机。
这个相识故事,听起来真像一个传奇。因为躲兵灾避难乡下,金克木遇到在城里读教会中学的警钟,倾盖如故,相与谈笑。“有一天,我把书架上的五大本厚书搬下来看。原来是《新青年》一至五卷的合订本,他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他马上翻出‘王敬轩’的那封抗议信和对他的反驳信给我看。我看了没几行就忍不住笑,于是一本又一本借回去从头到尾翻阅。……我已经读过各种各样的书不少,可是串不起来。这五卷书正好是一步一步从提出问题到讨论问题,展示出新文化运动的初期过程。看完了,陆续和警钟辩论完了,我变了,出城时和回城时成为两个人。”
上面的话或许还不够明确,所谓出城时和回城时成为两个人,好像没有具体的说明。《旧学新知集》序里,更为具体地谈论过这件事,让我们对这个转变过程,有了一个确切的认识:“(因为此前乱读书)我成了一个书摊子,成不了专门‘气候’。我好像苍蝇在玻璃窗上钻,只能碰得昏天黑地。不料终于玻璃上出现了一个洞,竟飞了出来。那是小学毕业后的一九二六年,我看到了两部大书。一是厚厚的五大本《新青年》合订本,一是四本《中山全书》。这照亮了我零星看过的《小说月报》《学生杂志》《东方杂志》。随后又看到了创造社的《洪水》和小本子的《中国青年》。我仿佛《孟子》中说的陈良之徒陈相遇见了许行那样‘大悦’,要‘尽弃其所学而学焉’。”
这段话跟上面那段话,时间记忆上有点参差,提到的书也有增减,但过程非常清晰。这个过程,说白了,就是时代的于身有亲。所谓苍蝇在玻璃窗上钻,不就是所读所学没有归处,因而身在时代之外?从窗户洞里飞出去,就是读了《新青年》和《中山全书》之后,此前杂乱的学问奔赴于时代的边际,汹涌的涡流一变而为浩荡的长河,跃跃若新发于硎。
当然,这不是金克木跟时代关系的全部,甚至可以说,这只是他不断调整自己与时代关系的一个侧面。重要的是,有了这段经历,金克木打开了此前封闭的信息交换系统,能够随时更新自己与时代的关系。从这一节开头提到的同事背讲《共产主义ABC》,我们大体也能感受到,社会表层之下潜流涌动,更新的时代潮声,已经在大地上响起。
四
1930年,金克木离家至北平,因无缘得进正规大学,只能勉力游学,徘徊于高等学府之间,进出于各种大大小小的图书馆。在此期间,金克木泛览书刊,自学外语,广交朋友,在切磋琢磨中眼界大开。1935年,经朋友介绍至北京大学图书馆任职,得师友指点,获无言之教。
没有任何一个时代,也没有任何一个家庭,会为某个人准备好所有的条件才让他踏上社会。金克木离家去北平,原本打算找个机会上大学,却因为当时社会的混乱状况和家庭条件的限制未能如愿,只能不时去高等学府听几节课,然后读所谓“家庭大学”。这个金克木称谓的“家庭大学”,应该来源于他当时读的英文“家庭大学丛书”,当然,包括他进入“私人教授英文”和“私人教授世界语”两处别人的家庭,也包括他逛的旧书店和书摊,最重要的,则是他出入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图书馆。
如果没有身历过同样的困窘,我们大概很难体会交不上房租、穿不上棉袍、吃不上三顿饭的金克木,为什么会觉得图书馆是他最亲切的“家庭大学”。我们不妨设想,在寒冷的冬天,衣着单薄的金克木,偶然进入一家生有火炉的图书馆:“我忽然发现宣武门内头发胡同有市立的公共图书馆……馆中书不多,但足够我看的。阅览室中玻璃柜里有《万有文库》和少数英文的《家庭大学丛书》,可以指定借阅,真是方便。冬天生一座大火炉,室内如春。我几乎是天天去,上午,下午坐在里面看书,大开眼界,补上了许多常识,结识了许多在家乡小学中闻名而不能见面的大学者大文人的名著。如果没有这所图书馆,我真不知道怎么能度过那飞雪漫天的冬季和风沙卷地的春天,怎么能打开那真正是无尽宝藏的知识宝库的大门。”
困厄之时,有这样的容留之地可以安心读书,也就怪不得金克木一直觉得,那些普普通通的小图书馆,跟自己的情分算得上“风义兼师友”:“我平生有很多良师益友,但使我最感受益的不是人而是从前的图书馆。那些不为官不为商,只为穷学生服务的公共图书馆,不知道现在还有几所?”后来流徙各地,金克木也是“每到一地,有可能就去找当地图书馆,好像找老朋友”。更重要的是,金克木从图书馆的读书中,养成了一种特殊的学习方法,“我看书如同见活人,读书如听师友谈话”。这个从图书馆习得的奇特读书法,能把已在某种意义上风干的书复活,重新拥有生动的面容,并在深处通向他后来提出的“读书·读人·读物”,有心人或可深思。
除了这些普通的图书馆,金克木跟北京大学图书馆可以说缘分深厚。在北大图书馆工作不足一年的时间里,金克木管借书还书,就此开阔了眼界,结交了朋友,更新了学习方式,可谓收获颇丰:“借书条成为索引,借书人和书库中人成为导师,我便白天在借书台和书库之间生活,晚上再仔细读读借回去的书。”更重要的是,这段时间里,金克木领悟到一种读书法,“图书馆中的人能像藏书家那样会‘望气’,一见纸墨、版型、字体便知版本新旧。不但能望出书的形式,还能望出书的性质,一直能望到书的价值高低”。
把这方法移用到读书,不妨称为“望气读书法”。学会了这个方法,可以一眼而能知书在文化整体中的位置,并能迅速判断其格局和价值。在当下这个信息过剩的时代,这种读书法或许更应该重视。
五
1938年,金克木到香港任《立报》国际新闻编辑,1939年始执教于湖南省立桃源女子中学和湖南大学,1941年至印度加尔各答中文报纸《印度日报》任编辑,1943年辞职,于佛教圣地鹿野苑随憍赏弥老人钻研印度古典。
这段时间的经历,乍看起来非常惊艳,仿佛一个人拥有极大的选择空间,随时随地可以潇洒自如地展现自己的能力。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无论是到香港,还是在湖南,还是去印度,都是因为日本侵华造成的困顿时局,导致金克木不得不辗转求生。拿到香港为例,金克木说那“实在无路可走”,“是‘逃难’去的,是去找饭吃的”,根本没什么潇洒可言。
不过,虽然在如此被动的情形中,金克木却也没有一蹶不振,或者怨天尤人,而是根据不同的情势,迅速调整自己的学习和读书策略。就说到香港吧,原来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只是朋友介绍去见萨空了,萨空了见他拿着一本英文书,便让他去报社翻译外电:“那晚上他只对我说了一下美联社的‘原电’的种种简化说法怎么读,路透社的和报上一样就不必讲了。说完便匆匆走了……通讯社陆续来电讯,我陆续译出。快到半夜,他来了,翻看一下,提笔就编,叫我次晚再来。第二天晚上他对我说,他实在忙不过来,又找不到人,要我连译带编这一版国际新闻(约相当于《新民晚报》半版)。桌上有铅字号样本,还有报纸做样子。说完又匆匆走了。”
就这样,金克木居然很快就适应了报社的工作节奏,并对这份工作胜任愉快。有意思的是,这段经历不只是能够挣钱养家,还让他锤炼出一种独特的学习方式:“这一年(没有休息日)无形中我受到了严格的训练,练出了功夫,在猛然拥来的材料堆积中怎么争分夺秒迅速一眼望出要点,决定轻重,计算长短,组织编排,而且笔下不停(《立报》要求篇幅小容量大必须重写,规定只用手写稿),不能等排字工人催,不能让总编辑打回来重作。”这种不依赖环境完善,而是在复杂情形中迅速调整,并辨认出重点信息的能力,我觉得是金克木读书甚至做事方法的核心,值得好好思量——世上哪里会有一种情形,是准备好了所有条件才让我们去读书、做事的呢?
体会到这个方法,后面的到湖南教书和钻研印度古典,甚至金克木其他生平片段,就不用一一介绍了,因为都可以看成在不完备条件下迅速做出决断的例子。就像他自己说的,香港报社学会的那套功夫,“后来我在印度鹿野苑读汉译佛教经典时又用上了”,后来也多次用上。
或许,读书和学习就是这么一回事,永远不要期盼有人铺好了全部的阶梯,也永远不要期待此后会有更充分的准备,而是要在每一个条件不完备的环境里,找出适合自己的一条路。这样的方式,因为时时于身有亲,即使走得趔趔趄趄吧,也自有一种特殊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