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写作,是一个人的战斗
大水汤汤,溯流北上
我从小就是在河边长大的。江苏水多,所以从小基本上是以水为邻,而且那个时候没有现在孩子的各种玩具,我们农村孩子只能在大自然里找自己的小伙伴,那个伙伴就是水,就是河。我想所有农村长大的孩子,跟河流之间的关系,应该都是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财富,因为它培养你跟水的感情,培养你对自然界的认识,甚至水流或者河流可以给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提供定位,提供地理上的一个概念。我长大以后,又在京杭大运河边上生活过一些年,这个时候你对它的认识跟过去又不一样了,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作,我会有意识地把运河、河流作为我写作的一个背景。
我之前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写了几个小伙伴生活在运河边上,后来他们都离开了故乡,但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们又回过头来,相聚在运河边上的这条街道,相聚在他们的故乡。运河是他们非常重要的一个背景,是他们童年时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回忆,所以小说里面写了一部分运河。但是写得不尽兴、不彻底,有些朋友看过以后觉得,看起来我对运河挺熟悉,但是在这部小说里面,它不是主角,也不是非常重要的部分。他们就建议,能不能专门写一部小说,以运河为主角,沿着运河来写。我在很多场合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总编辑韩总聊过,还有另外一个朋友,我们在当代商城旁边的咖啡馆里聊天,那个朋友说看《耶路撒冷》,看运河觉得不过瘾,能不能专门写一部。当时韩总也极力赞成,说既然你这么熟悉,可以试一试。
那时候的确也年轻气盛,觉得自己好像还挺了解运河的,因为我一闭眼,整个运河的轨迹可以在头脑里非常清晰地呈现出来。我就想,既然我能从宏观上把握,那应该问题不大,而且这些年我对运河的了解的确越来越多,自信应该能认认真真地讲一讲运河的故事。所以当时一拍桌子就答应了。
但真正开始写作以后,我发现问题不是这么简单的。一旦近距离盯着一个东西看,你会发现你过去所谓的“熟悉”,其实是不太可靠的,所以我得重新去做功课。一是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读书,这是我的写作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第二,因为运河是实实在在存在于我们这片土地上的,所以我沿着运河又走了一圈,从南到北。当然走的也不止是京杭运河,隋唐大运河开封段我也走过,浙东运河我也去过,甚至长江、黄河我都去有意识地做了一些比较,虽然都是河流,淮河和运河之间、长江跟运河之间它们各自的特点是什么,在走的过程中,你都会下意识地去比较,所以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有了他者以后,你的那个描述对象才能建立它的主体性。所以说是在研究运河,其实是在研究所有的河流,只有你把它的周边问题处理清楚以后,运河才会更加鲜明地凸显出来。
自从那天在咖啡馆里喝了一杯咖啡,一兴奋说要干这个事以后,剩下的几年时间真是挺辛苦的,把望远镜放下,把显微镜和放大镜拿起来,然后断断续续做了四年,写成了这本书,《北上》。
其实写运河的小说并不少,比如我们的前辈作家刘绍棠老师,他是正儿八经被称为“运河之子”,他的一生都跟运河打交道。而对我来说,虽然很早就跟河流建立起来感情,但是我在运河边上生活的时间远远没有他们长,就是从日常生活的层面上,我对运河那种直观的、感性的占有肯定没有他们多。这逼着我换另外一条路走,结合我自身写作的特点、我的优势,我努力去写一条日常生活中的历史中的运河,同时我应该更努力地去写一条文化意义上的运河。这条运河除了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解决了漕运、水利等生活问题,它给我们的文化、给中国人的精神带来了什么。我们的文化是比较典型的内陆文化,而在南北差异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内,我们实现了平衡,实现了融合,实现了流通,原因是什么?其实就是这条河流。这跟我们最后形成非常平和的,能够自由、流畅、自然的中华文化也有很大关系。
大雪封门,跑步穿过北京
我个人的人生经历也是一个“北上”的过程,逐渐沿着河流往北走,最后来到北京。从2002年到北京,到现在生活了快二十年,一直没离开这个地方。我也不敢说是扎下了根,但是一时半会肯定也不会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对这个城市了解的越来越多,就会发现你对这个城市知道的越来越少,就像个圈似的,周长越大,你的周长接触外围东西的范围就会越大,未知的世界就会越大。
这二十年里,我个人觉得还是留下了一些非常好玩的东西,见了很多有意思的人,经过了很多有意思的事,这些事断断续续也基本都被我写到小说里了。
如果按照严格意义上大家对京漂的定义,我可能不算那种典型的京漂,因为毕业以后我留在北京,有着北大的光环,而且从事文化工作,是很多人都很羡慕的工作。但对我来说,京漂可能是一种心态,就是你对这个城市,对这个城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没有一种笃定的认同感,这个很重要。我刚毕业以后在北京,好多年我一直很难建立起一种认同感,很难有扎下根的意识,这可能是中国非常传统的一种观念,在某一个地方要留下来,必须建立足够的认同感,扎下根来,能够继续生根、发芽、长叶、开花,觉得这是你的故乡,或者这是你终老之地,像苏东坡似的,“此心安处是吾乡”。但是很多年里我都没有心安,虽然北京有很多好处,但是你在这个地方,刚开始还是非常迷茫。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很多纯正意义上的京漂,无论是广义还是狭义的京漂,他们是在这边讨生活的。他们的物质生活我当然也关心,但我更关心的是他们的精神生活,我发现他们也非常在意认同感,非常在意跟北京之间的关系。所以基于这样基本的、共同的、共通的认同感,身份认同和心理认同,我写了一批小说。
现在有极少数人最后可以留在北京,有的时候我们也会交流,交流的时候会谈到一个问题,就是年少时候来北京,后来离开了,或是留下来,对他们的人生意味着什么,是成功还是失败。大家都知道京城米贵,居之不易。留下来,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人生是成功的。离开了,他可能是失败了,或者是世俗意义上会理解成失败。
但是《北京西郊故事集》出版以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在北京西郊当年生活过的那个地方,见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老朋友。他是一个厨师,我们认识的时候都很年轻,二三十岁,现在他已经满头白发,我们聊了所谓的成功和失败的问题。在那群人中,他是我所见到的最后离开北京的,当时我问他:“要走了,有什么感觉?”他说:“我觉得很好。我在想来的时候来了,我在想走的时候走了,我觉得很开心。”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特别好的心态,我们在年轻的时候怀揣着一个宏大的理想,想在某个地方施展自己、发挥自己,但是碰了壁,因为遇到种种障碍而得不到施展的空间,我们回去了,会觉得灰头土脸的,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但是这个家伙,他不这样认为。他觉得,我想来的时候,我能来就已经是成功的,我想离开的时候又能顺顺当当,拍拍屁股就走。我觉得这样很好。
写下去,一个人的战斗
今年的新书《青城》里面,三个小说,两个中篇,一个短篇。前两个中篇,一个是《西夏》,一个是《居延》,也是在我所谓的“京漂系列”那个时段里面写的,虽然两个小说之间相距五六年,当然到后来的《青城》相距时间更长,大概跟最早的跨度接近二十年。
写作有很多的偶然性,但如果你回头梳理一下,会发现所有的偶然性背后都有一个必然性。比如,为什么这三篇小说之间的时间跨度这么大?在我写《西夏》的时候,我觉得只写一个《西夏》是不够的,应该再写一个,后来写了《居延》。之后就有出版社跟我说,能不能把这两个小说放到一块出版一本集子。我当时一直不同意,原因是我觉得不够、不充分,当时只有两个人物,应该再有一个,或者再有两个人物,它才能成为我所认可的、我觉得圆满的一个集子。
我在写《西夏》的时候,二十五六岁,还处在恋爱的阶段。到了写《居延》的时候,我已经结婚了,但是结婚时间不长。而写《青城》的时候,我孩子都好几岁了。我在爱情和婚姻里走得越来越深,越来越远,所以对女性、对婚姻、对家庭的理解都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也不敢说理解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透彻,但的确是知道的越来越多,知道女性在我们的生活里、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起到多大的作用。所以西夏、居延和青城,她们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你能够在她们身上看见她们的婚姻跟家庭、婚姻跟爱情之间的关系。我也不敢说三个女性完全表达了我对这块生活的一些看法,但是我觉得它阶段性地清空了我的一些思考,如果现在让我再写一部关于女性的小说,我会处于失语状态,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因为我的想法还没有充分到我可以再写一个小说的程度。虽然《青城》是一个短篇小说,但是放在这个小说集里面,《青城》跟《西夏》《居延》站在一起的时候,它们的份量是一样的。而这三篇放在一起,我期待中的那个圆满和那个完整都实现了。
说到茅盾文学奖,我觉得获奖有很大的偶然性,谁也不敢说你就得拿这个奖,谁也不敢说我跟这个奖就无缘。但如果真的是有缘,我觉得一定程度上是运气,因为它有一定的偶然性。所以这么多年,我对类似的奖励一直是这样的一个心态,拿到了当然很高兴,这是一个鼓励。因为在写作这项工作中,虽然我们现在痛并快乐着,但你还是会觉得它是一个人的战斗。再坚强的人,可能在这个漫漫长途中都会有一种孤独感,都会产生某种虚妄感,你会怀疑你工作的价值。在这个时候迫切需要有人有所呼应,这个呼应无论是鲜花和掌声,还是批评,你都会觉得我这个事有人关注,所谓“吾道不孤”就是这个道理。如果是鲜花和掌声,是别人的认可和肯定,就像奖项,那当然是最好的,起码证明这一阶段你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但是对我的写作本身,其实影响不是特别大。不是说一个作品获奖以后它就会变成另外一部作品,获奖以后,我就从一个作家变成另外一个作家。你的写作还是在原来的路径上往前走,这个过程还是要保持你的惯性,同时还要创新,还要吸取新的东西。我没有感觉到获奖以后我的压力有多大,我的心态发生什么变化。写了二十多年,我们对文学的看法,对荣誉、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对固定的。一种批评摧毁不了你,一个荣誉同样也摧毁不了你。所以很多人觉得你获了一个大奖,是不是就能毁掉一个作家?我从来不这样认为,如果一个奖就能把一个作家毁掉的话,那这个世界上能毁掉作家的东西太多了,也就没有必要对这个作家抱有多大的期望。所以一个强大的作家,我觉得没那么容易被一个奖摧毁。
但是它有一个好处,它会让你更放松。我会更加一意孤行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它会把你的自信心提高到一个高度上,可以坚持相对比较偏僻的、比较偏执的一些想法,包括非常实验性的一些想法,我都觉得我可以去做。
写作到一定程度是需要勇气的,这个勇气不是你拿刀面对敌人那种你死我活的勇气。对很多人来说,在战场上的那种勇气当然是非常难得,我们要表示无限的敬意。但同时,一个人面对稿纸、面对电脑的时候,你能敲下去,你能写下去,依然需要一种勇气,那个勇气真的不亚于在战场上面对敌人、面对生死的选择。所以这么多年,其实是一个一个的鼓励,不断地给我勇气,让我能够面对一张空白的稿纸、面对一台电脑。我可以一直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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