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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小说集《青城》:阴翳里的光芒
来源:文艺报 | 赵浩宇  2022年01月14日09:08

《青城》是徐则臣最新出版的一部小说集,收录了他从2004年到2019年来以女性为核心人物进行创作的两个中篇和一个短篇。从《西夏》《居延》再到《青城》,徐则臣停停写写,前后花了18年才让他的“文学三姐妹”团聚。在书中,我们看到徐则臣对女性美善的理解,虽然作家并非一开始就觉察并描写出女性潜藏在日常操持和社会重荷下的力量,但从《青城》开始,这些终年忙碌于家庭内外却长期受到忽视的女性,终于从阴翳里一点点显露出她们的光芒。

《西夏》有着聊斋式的古意,讲述了一个生活中“没有奇迹,没有艳遇”,却有着良好文化修养、老实忠厚的书贩王一丁和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哑巴姑娘西夏意外生活在一起的故事。西夏是美丽的,更是勤劳、贤惠的,正符合王一丁理想的妻子形象——麦田里劳作的女人——在西夏将简陋的出租屋收拾得一尘不染时,王一丁第一次动心了。这个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姑娘,却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和王一丁生活在一起,她像家里的女主人那样夹菜、洗漱,给自己添置衣物,做饭时给王一丁煎两个鸡蛋,睡觉时把两个枕头并排放在一起。当西夏在拂晓时刻从门前的大柳树里现身的时候,我们不由得从这个现实主义的故事里感受到一点鹤妻、田螺姑娘等民间传说的意蕴。

虽然这个哑巴姑娘的形象奇特得令人印象深刻,但在用第一人称写作的《西夏》里,小说的主体和叙事者始终是“我”。西夏凭空闯入我的生活,居住在我的屋檐下,在某种层面上,西夏是属于我的附庸,她的过去是一段空白,她的现在全部与我有关。并且,我有能力把握着她的未来——她能不能再度开口说话,我的一通电话就可以决定了。

对于身在异乡的青年来说,“家庭”是一个复杂的话语空间,由于压力性的代际关系或当诉求超出地域所及时,我们往往选择离开原生家庭;但来到大城市后,我们却面临着更复杂的社会关系,人与人之间是客气而疏离的,孤独、寂寞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困境。因而徐则臣在小说中构建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小家庭作为一种慰藉,西夏有着对一个单身男人来说一切的好品德,她被“我”掌握,好像永远也不会背弃“我”。但一个好的文学形象往往在故事情节里自由生长,引导着作家的创作,因而王一丁在爱上西夏后,必定要让这段暧昧的关系名正言顺。真挚的情感迫使王一丁要证实西夏同时也爱他,因为言语有灵,话音落地才成真,只有西夏开口自证爱情,王一丁内心的渴望才能真正被满足。由此,王一丁陷入两难,让西夏开口,她失落的前世便会不由自主地涌现,她不再是一个崭新的、只属于我的姑娘;不让她开口,王一丁却始终无法从西夏的日常行为中分辨出她的真心,要知道当他说出:“我怕失去你的时候”,西夏没有用身体语言进行辩驳,她只是哭泣。对王一丁来说,西夏和他的未来像是一个薛定谔的盒子,西夏的话语就是开启盒子的密钥,是否要打开盒子、触及真心,又或者糊涂地面对这段关系,决定权同样在他自己接下来要说出的话语里。至此,文字的书写戛然而止,但读者的好奇与猜想却从尾声处疯狂滋长,属于西夏的故事也得以在另一个想象空间绵延开来。

《居延》是使用第三人称写作的小说,似乎也意味着男性和女性的声音处于一种平衡关系上。小说开头描写唐妥和居延的相遇,还是富有传统意味的“英雄救美”故事:居延赴京“寻夫”,唐妥出手相助,两人不只拥有老乡情谊,还有着破旧体育场带来的共同的悲伤记忆,在“他乡遇故知”的背景下,唐妥和居延围绕着胡方域这个麦格芬式的人物,渐渐走到了一起。但随着故事发展,叙述主体悄然发生着变化。当西夏执迷于寻找胡方域时,唐妥的叙述视角占据着主要地位,他讲述自己的生活、失败的初恋,猜测居延和胡方域的往昔。但从居延开始想要在北京立足、寻找工作开始,故事的叙述者就变成了女性自己。试讲、上课,居延凭借自己找到一份好工作,独自过完了年,她渐渐从胡方域的阴影下走了出来,悲欢喜乐不再只与一个男人有关。到了小说最后,当居延终于找到自己曾经生命里的中心时,她如同旁观一段回忆一样,在刹那间心静如水。

不同于西夏,居延并不为了一段“北京爱情故事”而诞生。从空间结构来看,唐妥和居延是一间房子里平等的租客,他们的生活不像夫妻,更像是舍友搭伙作伴。居延虽然曾经欠下唐妥许多人情债,但作者却巧妙地安排唐妥失业后再就业,让男女双方的地位回到一种平衡。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写于2008年奥运举办前夕,在这样的时刻,居延的故事便更具有某种激励意义,作家似乎要借此告诉读者,执迷不悟只不过是因为眼界太窄,在大的时代背景下,每个人的梦想都被默许,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的主角,而不必在他人的覆盖下丧失自己。

在《青城》里,女性主体地位得到了更加显著的描写,作家虽然也通过男性第一人称讲述故事,但作为叙述者的“我”始终没有姓名。“我”作为一个外人进入青城的生活,没有拯救,没有改变,只不过挖掘青城灵魂中本来就有的东西;当“我”离开之后,继续在小说空间里生长的,是独属于青城的故事。

不难发现,青城和小说的主要意象“鹰”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我”对青城的喜欢正如同“我”对鹰的喜欢一样,始终是以一个欣赏者、旁观者的姿态,并不试图也无法干涉她的生活。而老铁是一心想要成为鹰而不得的人,正因为他时刻与更有灵气、更有骨气的青城作伴,他的无能与颓废便被凸显得更加卑下。虽然他有意不去指导青城的绘画,但他终究拦不住青城羽翼渐丰,正如同他无法阻挡青城和鹰相见后意识的觉醒和身体上的背叛。

与勤劳善良的西夏和执著坚韧的居延相比,青城的人物性格更加复杂。她看似以学生和伴侣的身份居于老铁之下,实际却是这段关系中当之无愧的主导者;她虽有独立的内核和无限的潜力,可仍自我牺牲式地肩负起老铁的起居、承受他的暴虐。在她身上,近妖的灵性和近神的母性交织,迸发出强大的生命能量。

在《青城》中,徐则臣对于女性的理解已经相当深刻。中国的社会结构里,女性往往才是家庭的核心,虽然各有各的欲望与伤痕,她们却往往自觉践行着道德和伦理的规训,义无反顾地承担起家庭内外的责任。她们把痛苦当成慰藉,把牺牲作为自身意义的体现,这样的性别身份和复杂心理,已经很难用权力话语进行阐释。而徐则臣笔下女性的特殊性也正在于此,他通过日常的体察、细腻的感受书写了女性坚韧的品质,赞美她们始终以一种真挚、美好的方式回应着生命中的负面。从《西夏》到《居延》,女性在昏暗中逐渐显形,慢慢积蓄着能量,在《青城》中,这种强劲的生命力终于在幽暗里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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