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袒露在金陵》:看我庵中吃苦茶
王彬先生的散文集《袒露在金陵》,新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
这部散文集,收录了三十一篇散文作品。分为五章,第一章《六诏》,收录了七篇散文,皆是关古代女子的故事;第二章《兄弟》,也收录了七篇散文,讲述历史上男人的往事;第三章是《野狐岭》,追溯历史的遗踪与感喟;第四章是《翡翠湾》,讲述时空环境与自然生态;第五章《乌鸦》,是对一些小生灵、小生命的观察和思考,体现了作者对历史、文化、自然、生态和生命的敬畏,抒发了作者内心的真实感受。
王彬先生在《袒露在金陵》中引用了雪峤和尚这样一首诗:
帘卷西风啼晓鸦,闲情无过是吾家。
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
吃苦茶,应该是一种冲淡平和的心态,而那些“伸头看”的“青山”,也实在是可爱的很。这大概就是《袒露在金陵》的书写基调吧。
一 在地理节点中浮沉命运苍凉
中国古代的散文重视对地理环境,司马迁《史记》中的人物列传, 在叙述人物故事时,往往写涉及不少必要的地理节点。《袒露在金陵》也继承了这个传统,而与物婉转化抽象为具象。他的长篇散文《兄弟》、《故园的女人与花朵》,通过八道湾、砖塔胡同、西三条21号,这些与鲁迅相关的地理空间, 深情地讲述了鲁迅与周作人的恩怨情仇,鲁迅与朱安的悲凉婚姻。在文字苍凉中,对鲁迅、周作人等居住的院落房屋,作者娓娓道来,从而加深了文章的厚度与感染力。
在王彬这些历史人物的散文中,历史不是僵化的固体,而是鲜活地融进了作者笔端。在《八通碑》一文中,他凝望海望家族的墓地:“碑后面的坟垅,早已被褐色的犁铧犁平。碑的前与后,都是绿色菜畦……赑屃的头上,缠满了天牛与苍耳,缀有带刺的暗绿果实的野生植物” ,然而,即便是如此落魄,当它与图海墓相比,也变得尚为可观了。“因为图海的墓与碑早已不存,剩下的不过是他家族的三通石碑。” 这些文字读来不禁令人慨叹物是人非世事沧桑。我们常说,历史最绝情的地方在于,它不管你是位及人臣,还是麻衣草履,都会被历史长河湮灭,惟有幸运者或可留下一丝半缕存在过往的证明。
王彬在写此类文章时,既有理性的逻辑思维,也有柔软细腻的心理活动。他感叹海望家族的墓地:“清朝覆亡之后,八旗的贵族们停了俸禄,穷的无法,甚至卖掉坟产者大有人在……倘若海望于泉壤之下,不知他会做如何的感想,我则不那么舒服” ,而图海的墓地是:“遗矢雷布,原本庇护檐头的绿树,现在成了未亡人,耐心地谛听打桩机欢快地歌唱,歌声中三座碑慢慢荒寂”。 这样孤寂悲凉的文字来源于他对历史文物的持久关注。正是这种关注,使他与历史人物建立起了对话关系。他用手拨开往昔烟云,将自己代入到历史深处去,客观地去理解那些远去的人物。在王彬看来,哪怕身处不同时代、不同空间,每个生命都应该受到尊重。
对于历史中的女性人物,王彬也同样寄予关注的目光,比如顾太清,词学大家况周颐称赞她的诗词是:“深稳沉著,不琢不率,极合依声消息”,“其佳处在气格不在字句” 。这样一位与纳兰性德齐名的女词人,却鲜见后人提及,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事迹更有极大可能被彻底遗忘,这无疑是一种遗憾。王彬独具慧眼,将顾太清重新带回到大众眼前。对于这样一位“洗尽铅华不惹愁”的出色女子,她的故居竟被当作充满危险的炸药库,用王彬的话来说,真的是“匪夷所思而叫人料想不到” 。
正因为王彬对地理空间的重视与熟稔,他才能从京郊见闻中,寻觅到这位清代女词人的历史,与现实之间牵扯不断的神秘联系。王彬为这位清代最伟大的女词人的命运而叹息,他写道:“在清风阁周围,也真应该恢复一些顾太清眼中的树木。顾太清有句‘杨柳才垂碧玉稍,兴华乍染胭脂梗。’” 或许世间真的存在文人相惜,王彬的笔墨浸满了岁月更迭,生命沉浮的苍凉之感。
二 文人良心与现代精神
王彬有着一种悲悯情怀,他在《我笑青山》里写道:“我相信历史与人心最终是不可能被欺瞒到底的,你可以欺骗一个人的一生,却难以诓骗整整一代人的眼睛。不是在那个是非混淆的年月,南京人也没有把秦桧引为同乡吗?” 对于历史中的正面人物,王彬饱含热情和同情,为小人物写下颂歌。他写道不识几个大字的狱卒隗顺冒着被杀头的危险,背负岳飞的尸体潜藏出城,并将其埋葬在九曲丛祠旁,“以玉环殉,树双橘志焉”。王彬写道,“在中国历史的长廊里,做义士的往往与读书人无缘,平时却反被读书人所鄙。一旦天翻地覆,有人鼠窜,一人泥首,当然也有义士出现,且多收忠臣之魂。” 还有江南十义士,奉柩将文天祥的尸体暂葬于燕京小南门外五里道旁。当文天祥的继子来京寻尸归葬,有刘牢子“引到葬处”。隗顺或得青史留名,但江南十义士何许人?刘牢子何许人?不知其生卒年月的小人物,甚少被人提及称赞的小人物,却在王彬笔下鲜活起来。正是这些渺小平凡的芸芸众生,用自己微弱但闪烁的光芒,让人性在历史中熠熠生辉。
优秀的作家,往往关注历史细节,从而寻觅人物的灵魂。王彬也是如此。《翠屏山》一文,面对蓟县的一座不知名的翠屏山,他根据当地说记述了从这里逃出的杨雄、石秀、时迁,和杨雄杀妻的残酷场面,对《水浒传》中所谓的英雄杀戮女人,做了严厉的批判。其间所蕴含的感情,是很激越的。又如《红粉》一篇,对白居易作出了严肃冷峻的批判。王彬认可白居易的文学成就,也赞扬他为底层劳动者发声,同时批评了当时以白居易为代表的一批文人的道德观。以关盼盼为例,其夫张建封死后,白居易做诗指斥她不以身殉夫是忘恩负义。王彬写到,在燕子楼的有这样一副楹联:“歌韵擅风流,纵仆射多情,难得青楼拼一死;芳心嗟寂寞,赖香山绝唱,顿教红粉艳千秋。”王彬不禁发出质问:“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刺激而死,还要感谢这个男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个以“诗歌有人民性”为历世所称道的诗人,“可以同情卖炭的老人、织绫的女人,刈麦的妇女” 的人,却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一面,而这一面几乎无人得知。正如作者本身所说,要认知这种匪夷所思,并不是容易之事。在《六诏》一文里,他通过王羲之而引出谢道韫。她是王羲之次子王凝之的妻子,安西将军谢奕的女儿,才华出众,胸襟远大。可惜王羲之的这个儿子不争气,谢道韫无奈地说:“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文章写到王凝之糊涂,面对孙恩的造反,不做任何防御措施,最后被杀,诸子也被害。谢道韫听说后,抽刃击贼。晚岁寡居,治家严谨,太守刘柳去拜访她,出门后说:“瞻其言气,使人心形俱服。” 可惜,一代女杰,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却被一个愚蠢丈夫毁掉了。王彬文字里面的痛惜和遗憾,让读者不禁感慨万端,从而体现了正直的文人的良心与现代精神。他对女性命运的担忧和深切的关怀,正是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应当具有的见识和风骨。
自古至今,不乏对“大公无私”的称赞。诚然,“无私”是美德,但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具备这样的品德。王彬对此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清醒地思考“人本身是个体,个便是私,让私消灭私,从哲学的逻辑上,是说不通的。作为一种道德标准,高则高矣,却难以实践,至多只能是一种提倡。做不到又要标榜,于是便又出现了一批假道学式的人物,口中所说与实际所做,是从来没有统一过的。” 类似这样的认知,显示出了他强烈的的现代意识,不被假大空的意识所挟裹。
三 充满童心拨动内心幽趣
王彬的散文总能激起人内心深处的柔软,他对世间一切都有着深情和眷恋。在散文集的后半部分,沿着他走过的风景,我读出了一位知识分子的一派天真和烂漫,这犹如评论家陈纸所言:“王彬先生的散文,有一种明月朗照的境界,在这种境界里,不仅有‘大我’,而且有他自己,他自己的哀怨,他自己的忧伤,他自己的冷静,他不忍伤害读者,只他一人受着。但读后,却让读者不忍,心甘情愿地,陪他想,陪他哀怨,陪他忧伤。” 看到流星宛如银色的雨迹时,他为天地的大美而感动;抵达翡翠湾,“静静地看悠远的栈桥,盐场与蓝海船,泛涌银色的浪花,泪珠一般温热地消融于海天边缘。” 这样多情而敏感的内心成就了王彬散文中细微的情思。当自然的美丽霎那间击中他时,无数浪漫旖旎的文字由此引发而出,化作点点光芒在繁星密布中摇曳生姿。
《梵高的星空》、《带囚笼的歌者》、《背篓里的桃花》,光是题目就显得诗意而浪漫,描绘自然、植物、动物和艺术的美感时,文字更是饱含热情。王彬以他特有的绮丽的笔触,将读者带入到宁静的氛围中去,营构出笑靥如花的天空、渐渐密集恣肆的蛐蛐交响乐、态度高蹈的喜鹊等美妙的意象。尤其《秧鸡》一文,文字更是在纸面上跳起了舞。第一次听到“秧鸡”二字时,他用了“脑海里嚯的一闪,升腾起一阵银色的欢快的焰火” 来表达惊喜。两个自身便带有轻快含义的动词“闪”和“升腾”就已经足够让人感受到秧鸡跳脱的形象,加之“嚯”的拟声词,那明亮欢快的烟火,彷佛已经带着短促清亮的音效出现在读者眼前。这样富有节奏感和画面美的段落,在状物写景时俯拾皆是。又像在描述海鸥的“拉拉家庭”时,他写道,“基督教认为,在上帝创造的世界里,不存在同性恋的动物,因此,人类的同性恋也是罪恶而不可以的。然而,不信基督的海鸥飞来了,把上帝的神谕快乐地啄了一个透明的洞。” 作者将神圣的教义具象化为一张纸,海鸥不被人类社会的规则束缚,而在动物世界里,它们随心所欲、自由快乐得多。于是他们能够不在乎基督的教义,用尖锐的喙,像啄木鸟般欢快地进行反抗。而这时,作者却在给他们悄悄鼓劲儿。我想,这字里行间充满着的童稚和乐趣,尤其是对美的细腻感知,正是文人保持创造力的不竭源泉。
王彬的文字中充满了童心。不仅如此,每篇文章中都有数个典故,涉及到文学、哲学、历史、地理、宗教、绘画和书法等领域,他博采中外,无数知识信手拈来。这样深厚的学养使得王彬的散文,在颇具学术化的同时,又有从容而自由的情思。王彬曾在采访中说,“我对历史人物有一种天生关注情愫,因为古人与今人虽然关河渺远相隔了两个世界,但是在文化传统与思想感情上依旧是血脉相通而难以割舍。” 对历史人物的关注,是他的生命体悟和写作的不二法门。他面对历史时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像是跋涉千里的行人在漫长的修行中,寻求本真的自己,行进过程中,他仿佛也化作了天地间的清风、尘埃,在无尽的时间河流中漂浮。在历经积淀之后,王彬的散文自然而然地就带有了他人生的阅历,和修炼出来的敏锐的目光。当他再次回首过往时,不禁拨动了内心的幽曲,带着遍历山河的独家气度,走进了读者的心里
2020年12月写于兰州黄河之滨幽篁轩
2021年2月6日改定
(注释从略,详见《长江文艺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