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袒露
内容提要:
《袒露在金陵》是王彬先生的一部新著,读来亲切可感,受益颇多。书中屡现作者的智性与慧光,充分带有着独特的感知与感念,不受其他思想左右,不被任何观念羁绊,只管自说自话,让人觉出那股子胆气与仙气来。王彬说他一生最喜欢杜甫和陶渊明,也就是最喜欢他们的风骨,喜欢他们的质朴,他们的自然,他们白描似的心境。在王彬的文字中,或也带有了这种喜欢。
王剑冰
《袒露在金陵》是王彬先生的一部新著,读来亲切可感,受益颇多。其中大部分是文化散文,涉及历史人文、地理风物。王彬十分注重研究文化社会与史籍典章,述写的人物都为人们所关注,包括书圣王羲之,诗仙白居易,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清代著名的女词人顾太清,还有鲁迅、丁玲、梵高一类的作家与画家。对于这些人物,有浓墨,有淡彩,却印记深刻,尤其是那些深刻的观点。
《故园的女人与花朵》是较为用心思的一篇散文,鲁迅身边的几位女人,原配朱安的笔墨用的还是比较重的。由此想到王彬在《沈园香碎》中提到,很多研究者都详细地研究鲁迅笔下的女子,却少有对朱安投去关注的目光。关注朱安,并不是贬低鲁迅,毕竟爱情是个人的事情,朱安也没有向命运挑战,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是个人的选择,当然也被看成是个人的悲剧。
文中写到朱安“生而颖慧,工女红,守礼法,父母爱之不啻若掌上珠,因而择婿颇苛,年二十八始归同郡周君豫才(鲁迅)。”然而却没有享受到真正的爱情。这是父母包办的世俗悲剧。王彬却从另一个角度,让这世界看到了朱安优雅的品质与格局。朱安是“柔色淑声,晨昏定省”,“事其太夫人鲁氏数十年如一日。”在鲁迅逝世后,她同样心内悲伤,在家里布置灵堂,并仪态大方地接受一波波记者的采访,言语得体而含蓄。之后还邀请孤独的许广平回北平的家来,并收拾好自己的房间。作家细致而多方地搜集素材和信息,以为这位默默无闻的形象打上一点光亮。
在《沈园香碎》中,王彬极好地利用了同于一地的“沈园”和“鲁园”,被母亲拆散的陆游与唐婉的真挚爱情,因为母命而结合的鲁迅与朱安的无爱婚姻。这样的历史巧合,让作家一路感慨叹惋,抛洒出深情而又细腻的思绪。摘引一段吧:“在沈园,我极力寻觅一丝一痕她的踪迹。当然是一点也没有,只能闭上眼睛去想象,这里的泥土是她践踏过的,那里的春波是她照映过的。都花朵一样,化做了微尘。如烟往事鸟空啼啊。而在百草园与鲁迅的故宅,是不用虚拟想象的。真实得很。颇大的淘米缸,饲鸡的笼子,蒲公英又叫白鼓钉,盛菜油的油墩甏,灶头,锡壶与车前子,两壁是粉墙的天井,身穿长袍的寿先生也来过这里……”
相隔九百年的两个女人,唐婉选择了逃逸,朱安选择了固守,在封建中国的这条古道上,命运或许都是一样的,而命运的根本,还是女人。作家写到:“陆游与鲁迅都是中国历史上,古代与现代的杰出人物,而他们在家庭上的不幸,却是相似而又不同。他们的妻子,唐婉与朱安,她们的命运也是相似而又不同。”
书中屡现作者的智性与慧光,充分带有着独特的感知与感念,不受其他思想左右,不被任何观念羁绊,只管自说自话,让人觉出那股子胆气与仙气来。王彬说他一生最喜欢杜甫和陶渊明,也就是最喜欢他们的风骨,喜欢他们的质朴,他们的自然,他们白描似的心境。在王彬的文字中,或也带有了这种喜欢。
《岳阳三士》写到,本来吕洞宾的画像与塑像摆在岳阳楼里,属于原本旧物,却在后来修缮的过程中,人为地将其挪到了外边,舆论也认为好,认为他不适宜占据岳阳楼主位,主位应该留给范仲淹那样去国怀乡、进退皆忧的人士。《桃源乡梦》中,王彬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妙,想到不少人对于这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隐士却有牵强附会的解读:“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五斗米是五斗米教,也就是当时的一种道教。那么,陶渊明就成了不信奉五斗米,才挂官而去。还有“悠然见南山”,说见的是商山,代表着“商山四皓”,那样就是身在乡野,心存魏阙,仍然想着要为朝廷出力。完全将陶渊明的隐逸悠然冲淡瓦解了。王彬实在是隐忍不禁,亮出一番器宇轩昂的态度。
王彬尤其将目光投注于北京附近那些颇有价值的历史遗迹,那些遗迹有的还在,有的正在消亡,有的已无踪影,但是他还是一次次地去踏访,去寻找,去凭吊,去感怀,带有着文化人的某种热忱,也带有着文化人的某种隐忧。于是他写出了一系列的北京的文化影像。如《兆惠与北顶》《八通碑》《顾太清》《旧句什刹海》《故园的女人与花朵》《瓦当,或涂满蜜和蜡的蜂房》。这些作品都很吸引人,因为很多人都有同感,却少有这样的热忱。不少是作者的第一手资料,有的是作者的个性感知。如《瓦当,或涂满蜜和蜡的蜂房》,作者以自身的职业,对鲁迅文学院的前身进行系列展示与回顾,对一代领头人丁玲作了较为详细的解说。既写出了他们不凡的人生及有广泛影响的作品,又给予了极其客观的评价。
书中多有游记类的文章,《袒露在金陵》《翠屏山》《高峡平湖》《桃源乡梦》《野狐岭》等,这些作品有人有物有景有情,这个情不是狭隘的情,是那种景中的感,物中的想,人中的知,述写的不仅是人文历史、风物知识,更多地带有着鲜活的文字情怀。
比如《翠屏山》,写得很有看头,作家写到不知道蓟县的翠屏山,却原来这翠屏山并不是《水浒传》的凭空虚构,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于是细致地写了《水浒传》的大转折之地。一组镜头,杨雄、石秀、石迁、裴如海、潘巧云等一干人的相互牵连与纠葛,笔力简洁干净,独到而有个性,使得文章可读又可感,加深了历史景物与文学名著的印象。这就是一个作家的视角,既带有文学家的灵敏,又带有史学家的认真。结尾处:“再一次眺望远处的翠屏山,突然感悟,这山的名字有多么美丽,却与那么凶残的故事相联,无论如何,是不应该的。”仍是散文的特质。
《野狐岭》写得大气磅礴,里面有很多信息、很多思绪。其不仅是蒙古高原与华北平原的分割点,也是北中国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野狐岭是金人的滑铁卢,是金人“遥远而闪光的泪点”。野狐岭战役,标志蒙古人时代的来临,蒙古高原的野草从此“蓬勃地燃烧起来”。在曾经鬼声啾啾的古战场野狐岭,作者既有烽火连天金戈铁马的遥思与追想,也有各类人等包括郑氏这样女人的描写与分析,以及微渺的叹息,有些地方,显出作者驾驭文字的力量。
如作者写到进入野狐岭的入口——沟门口,即可见出文字释放出的灿然光华:“出了狼窝沟就进入万全县了。我们所在地方或者就是沟门口,蒙古人就是从这里狂潮一般涌入野狐岭,冲破居庸关,奔向中都吧! 在历史的黑色闪光中,这里曾经伏尸叠磊,刀光狞厉而哀鸣惨烈,清冷的河水被鲜血绵长厚重地浸透了。青狸哭血寒狐死,如漆鬼火点松花,‘百岁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就是这般情景吧!而现实是,暗紫色的暮光苍茫消泯,美妙的夜晚蓝海洋般地波动起来,星空逐渐拉开厚重的华丽大幕了。”
有些笔墨显得自然而洒脱,却又不失机杼。比如《沈园香碎》中写到沈园的门口,作家想拍一张静物做个纪念。刚要按动快门,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姑娘闯入了镜头,作家没有拍成,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个美丽,闯入镜头又闯出镜头的娇媚白晰的美丽。要知道作家这是在沈园的门口,在一番找寻与遐想之后,这就有了细腻绵长的意趣。还有《香光》,写卢舍那大佛造型的丰颐秀目,写得非常细腻传神:“嘴部丰满而不过于腴肥,口型不大,有一种微妙的动感。瞻礼的人,向大佛膜拜,不经意地向上望一眼,会恰好与大佛略微下垂的视线交织,从而感到一种佛法的慈力。”看到这里,我们已经有了一种现场的亲历与震撼。
书中还写到不少动物,如《杜鹃》、《猫》、《秧鸡》、《乌鸦》等,关注动物就是关注自然,当然也是关照心灵,只有葆有一颗童心与爱心,才会有这样的文字。其中《乌鸦》写到洪水在大地泛滥之后,逃难的诺亚打开方舟的窗户,把一只乌鸦放出去,“那乌鸦飞来飞去,直到地上的水都干了。”然后诺亚又两次放出去一只鸽子。而王彬将关注点投在了乌鸦上,为什么第一次,诺亚要把乌鸦放飞出去查看水势,而不是鸽子或者其他鸟类?既然洪水未退,乌鸦为什么不再飞回方舟?这种细微中的一闪念就很有意味,细节的意味,有时候文章里需要这样的意味,这样的意味多了,就显出了作者的意味,他的关注点,他的认知点,他的趣味点,都引发我们去认真捧读。
王剑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中国作家》《花城》《钟山》《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发表数百万字作品。出版著作《塬上》等43部。散文《绝版的周庄》入选上海高中语文课本,刻于江苏周庄;《吉安读水》刻于江西吉安白鹭洲;《天河》刻于湖北郧西天河广场;《洞头望海楼》刻于浙江洞头景区;《陕州地坑院》刻于河南陕州景区;《观音山》刻于广东观音山景区;《朝歌老街》刻于河南淇县街头;《时光里的黄姚》刻于广西黄姚景区。 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第十一届丁玲文学奖,第三届丰子恺散文奖,第八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