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波:风铃轻轻摇响——束沛德先生二三事
现在,有时候会忽然想起:束沛德先生已至鲐背之年,可以说是高寿老人了。我呢,虽已到了耄耋之年,但在他面前,仍是个小老弟。
这几十年的交往,大事儿小事儿经历了真不少。记得上个世纪初,有人说我们“北京有四“进士”(近视)。现在只剩下我们俩“进士”了。我住进了养老院,彼此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近来我的案头书是沛德兄的《我这九十年——文学战线“普通一兵”自述》。这本书我读得很慢,边读边停下来,常常会想起许多往事。很想和沛德兄说点家常话。于是我就选了这么几件往事。
一生都需要情趣
上个世纪50年代,我正在读大学,课余喜欢收集、研究民间童谣,同时也开始了我的儿歌和歌词创作,后来又延伸到儿童诗创作。那时候,也就是凭着一点兴趣开始了涂鸦式的写作,不怎么重视理论上的阅读和参考。记得有一天,我在阅览室,忽然读到了一篇评论《情趣从何而来》,作者是舒霈。作者的名字我比较生疏,因为文章读起来很有启发,作者的名字也就记下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阅读感受是很亲切的。那篇评论让我意识到理论的指导意义,理论批评是不能忽视的,也让我有了一种蕴蓄在我身上的新的认知,就是为孩子写作,情趣很重要。有了这种认识,写作的方向就明确了许多。那是一种新的力量,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后来就自觉地找来柯岩的儿童诗集阅读。
1963年,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儿童诗集《回声》。这本诗集的创作,是我有意识地追求情趣的实践。又过了十几年,1978年10月在庐山召开全国儿童读物座谈会,我认识了柯岩,从她那里,我才知道舒霈就是束沛德。我们谈起束沛德那篇《情趣从何而来》的评论,我看到了柯岩欣喜的笑容。她肯定了那篇评论对她有着很大的影响,激发了她此后写儿童诗更高的热情,此后柯岩又写了大量优秀的儿童诗。我想起有一次去看望柯岩,她在客厅的地上,桌子上,沙发上,铺满了一个小画家的画作,她一幅一幅地欣赏,构思她的“题画诗”。后来出版了一本“题画诗集”,我发现每首诗中的亮点都离不开情趣。柯岩去世后,我看她的生平简介中写着“ 评论家束沛德当时就对柯岩的儿童诗给予了很高评价”,我对这一表述,感觉十分亲切。回想起往日初读这篇评论,虽然不是评论我的诗作,但对我的影响也是很大的。这篇评论也让我更确定了情趣在儿童诗创作中的重要价值。
若干年后,中国作协成立了 委员会,会上会下我和沛德兄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了解了他的经历和他在 理论建设方面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我开始较多地阅读他的评论文章,有的是对于 文苑的观察,有的是对具体作家作品的评说。读他的这些评论,我仿佛是跟随着他的脚步,走过了漫长的 发展之路。把他的这些文字汇总在一起阅读,就是在读一部中国当代的 史。让我更感亲切的是,我发现了、感受到了他对 有着一种儿童般的赤诚。他信赖孩子的童真,关注 作家这个群体的艺术追求和健康发展。这个群体中的每一个成员,在心中贮满了热情和理想。同时,我也认识到了这是沛德兄鲜明的天性。他为 写下的每一个字,都那么畅怀适意。他捧读着那些作者的作品,特别是年轻的作者,他总是看到了纸面上的光亮。那些作者期待着他给予评述。就这样,他日久天长,日久生情,带着他特有的谦和,深情,诚意,信赖的姿态,用他温暖的目光走过了无数的字里行间,留下了他诚挚中肯的评语。他二十多岁写下了《情趣从何而来》,这篇评论一直伴随着我,六十多年来,我又阅读了他那样众多的文字。他就是一直生活在他的文字中,我们也是在其中,收获着情趣,智慧,还有岁月的美好。
其实,人的一生都需要情趣。
往事又发芽开花
编辑约我编一套散文丛书。这是一套作家的回忆散文,“一段段感情的经历:信念、理想、追求;亲情、友情、爱情;美感、想象、感悟,等等,等等”都可以写。我拟定了一个丛书的名字,叫“蓝夜书屋”。
我第一个想约稿的作者就是束沛德。这是因为他阅历丰富,年龄最长,写作时间最长。但是,他婉言谢绝了,理由是“我没有搞过创作”“不是 作家”。我懂得他的意思,他是说,他以前的写作,那些评论,那些散文都不是给少年儿童阅读的。而我恰好看重的就是这一点。我读过他的一些散文,有相当多的数量的确不是专为少年儿童写的,但有些是“适合少年儿童阅读的”。我历来关注这一类作品。“适合儿童阅读的”作品对于少年儿童来说,可能略高于他们的理解水平。这些作品好比树上结的果子,要跳一跳才能够得到。正因为如此,可以开扩他们的阅读视野,激发他们的深入思考。我把这意思说给他听,他认同了我的观点,答应了赐稿。随后,他“打开记忆的匣子”,写了《少年记者梦》《青春秘书缘》《半百乌纱帽》等。
他的散文集取名《龙套情缘》。我读着这些文字,引起我强烈的共鸣,非常感动,非常兴奋。文学界的朋友和广大读者也是好评如潮。出版社组织我们和读者见面,我听了沛德兄的发言,他的坦诚,他的谦虚,他的亲切朴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他谈到自己的不足以后,他又说,“我愿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在学写散文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行进。更勤奋一点,更从容一点,力求写出一些多少有点意味、不是滥竽充数的篇章来。”听了他的这些谈话,让我十分钦佩,也让我十分惭愧。一位80岁高龄的老兄长、老领导、老评论家,几十年如一日,为中国 的发展和进步做出了无私的奉献,却能如此地以诚相待他的读者。从我与他相识以来,他始终对中国的 ,对广大的作家,特别是年轻的作者们,萦念系心,秉其真诚,豁然大度。从他的散文作品中,我不但感受到了他少年时代的朴素真诚,也感受到了他老年生活的智慧和暖心。他的勤于思考,感悟于心,让这本《龙套情缘》中的往事又得以发芽开花。他天性中的纯美,也在他的写作中充分展现。
有声音的宁静
我多次参加过新书发布会、作品研讨会,但是这一次关于束沛德新作《岁月风铃》的座谈会很别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2006年。初冬。西双版纳。温暖如春。中国作协 委员会年会。
我们是在召开工作年会之余,座谈《岁月风铃》的。这是一本自叙人生旅程的散文集。那一年沛德兄75岁,创作60周年。这是一次最朴素、最务实、最亲切的会。也是一次最为放松,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会,没有另请更高的领导讲话,没有敬献鲜花,没有邀请媒体报道,没排座次,也没排发言次序。我不想复述发言内容,大家不讲客套,没有溢美之词,人人都坦诚直率地谈了一些阅读的感受。最令我难忘的是,在发言中有好几位即兴式地朗诵了献给束沛德的诗。诗多为古体诗,类似七言绝句,抑扬顿挫,音韵铿锵。我不谙此道,当场不敢献丑。但是散会后,还是口占了几行,记在了笔记本里。还有,就是我对开会的环境和会议的气氛感到极为惬意心喜。记得就是在开会的院落里,曾经欣赏过孔雀的起飞和降落,那姿势极为优美。那“孔雀蓝”的色彩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一个“静”字。有声音的宁静。无论是研究工作,还是座谈沛德兄的新书,都是在感受一种深心雅意。座谈一本书,认识一个人,一人一世界,岁月多静好。一个人是渺小的,但他可以嘘气如风,让风铃轻轻摇响。这就是我那几天的感受。在那时、那地,我写过一首诗,唱和《岁月风铃》,十几年过后,才抄录给沛德兄:
风铃
风铃沉默着,
等待着风。
期盼着、期盼着,
悦耳的声音。
一声声脆响,
随后变成绵长的余音。
余音如游丝般
在微风里逡巡。
然而,风铃静静地垂挂着。
像一滴雨,浮悬在空中。
我们嘘气如风,
摇响风铃。